那井中之骸骨与碎掉的玉簪等尽数被转移到了官衙之中。
不论是不是当年那个丫鬟,薛县丞都要请仵作验骨龄、查找案簿等,在达官贵人家中发现无名尸骨可不是好事。
先帝早年有令,凡是在达官贵胄之家发生命案,均要严查。一是为了正民心,二是为了创收。北境只有短暂和平期,战争劳民伤财,处置达官贵胄搜刮油水是一极致方法。
因为骸骨是在徐府老夫人的后院发现的。
她必须要到官衙去回忆此事。
徐之敖随母前去,江茉音也带着徐如安去到了官衙。
邹燕萍在官衙屋内受审,院内是三人站立等待,丫鬟侍从都在官衙外等候。
“徐大人,当真觉得那是自尽的丫鬟?”
“自然。”徐之敖身子未转,僵硬回江茉音道。
他怎么能承认那是安然,若是安然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不得不说,在那年得知安然逃走之时,他是万分羞恼的,徐之敖恨不得将一颗真心都给她,换来的却是她的背叛与抛弃。而今证实她未远走,他却开始想退路。
若因为一个死人,坏了他徐府多年基业,是万万不值的。
“呵,好一名自尽的丫鬟?”徐如安不由得开口讽刺道。
仵作验尸骨的结果已经出了,死者应为青年女子,身上骨头多数早已断裂,可能是投井时从高处跌落所致。
“你联合安辰与她欺瞒成婚,将人骗到都城之后,害怕被她爹娘知道,限制她的行踪,不许她出府,不许她去信。她是如此地想归乡,如何会投井自尽?定然是你们先害了她,再将她投入井中。”
面对徐如安的声声质问,徐之敖恼羞成怒,作势要挥手打她,并威吓道:“你就是这样同长辈说话的?”
江茉音及时拉过徐如安,让她躲在身后。
“你算什么长辈,不过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禽兽罢了。别再说你爱她了,你只爱你自己。”他,根本不算人。徐如安最恨的就是徐家这群虚伪之人,徐之敖打着痴情人的表象,不仅骗过了别人,更骗过了自己。
她不信,他去越乡只是为了找寻安然的足迹。
他不过是怕,有朝一日,他的丑相被揭露,所以他要去讨好安辰。
“你!”
徐之敖无力反驳,因为,这本是事实。
正巧此时,薛县丞出来了,他拿着手中的公文,朝着徐之敖问道:“徐大人,十四年前徐府可有一位名叫常乐的丫鬟?”
“年数久远,徐某已不记得。不过回去查查,想必会有头绪的。”
“哦,是吗?”薛县丞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方才老太太沉默不语,什么都未告知于他们。府衙之前的案簿他也让手下尽数查过,当时徐府确实声称有一丫鬟失踪,不过,与那名丫鬟一同失踪的,还有当时徐府的二夫人。
若是丫鬟,为何会有那些首饰?
可若是丫鬟真偷了首饰,那之后又为何投井自尽呢?
既已得手,自然要想办法运走,难道是已被发现所为?又或者说,那就是首饰的佩戴者。至于那名丫鬟,早年案簿查到的名字叫齐琦,是个孤女,无任何家眷。
“那丫鬟举目无亲,可麻烦了。”薛少凡不愿招惹麻烦,索性不去想更复杂的可能性。
“薛县丞,今日我身体不适都是因为她,想来应由我下葬送走。”江茉音听出他的意思,这是想按照丫鬟算计?
“这…这恐怕得看徐大人。”毕竟是徐家的丫鬟。
“怎么,难道徐大人不愿意给本郡主这个面子?哎,若是明日本郡主身体还不见好,那恐怕就要到御医署好好医治一番了咳咳。”江茉音佯装身体不适,难受道。
“哎哟哎哟,郡主可得当心身体。”
“那便交由安阳郡主处置。”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徐之敖怎能不明白。
于是他带着邹燕萍先行离开官衙,刚回到府,她有些惶恐地问道:“之敖,没事了吧?”
“娘,当初您到底还瞒了孩儿何事?”
邹燕萍眼神躲闪,不愿坦白。
“若您不坦白,孩儿救不了您。”
“好好好,娘告诉你。”
十四年前的那日,安然事先藏于运货马车,悄悄溜出了徐府。
她在路上不知方向,询问之人正巧是出府办事的余玉曼,她前脚告知安然码头之事,后脚让成玲将她的行踪禀告给老夫人。老夫人因着她多比余玉曼得徐之敖宠爱,本就颇有微词,况且媒事怎么越过她,简直不成样子。
尤其因邹燕萍对她不喜,还被自家孩儿说待儿媳苛刻,她更是来气。
她对安然已经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了,偏生那女子居然还敢嫌弃起她家之敖来了,闹着要出徐府,要回越乡。
收到成玲消息的邹燕萍更是难扼心头怒火,吩咐下人将她秘密带回徐府,然后动用家法。她当真娇弱,只是稍微打了几棍,便瘫倒在地,装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屋内只剩邹燕萍和安然两人。
“在我这老太婆面前,还装?”她动脚踢了踢安然的腿。
“疼,好疼…娘…”,安然躺在地上,捂着下腹气若游丝。
“你…别装了。”邹燕萍俯下身子朝她推了一把,察看她的情况,这一瞧吓一跳,她身下竟被鲜血染红,因着地毯是赤色,血迹不甚明显。
她太虚弱了,不一会儿便阖上了双眸,脸色惨白。
邹燕萍颤抖着手去摸她的鼻息时,被吓得蹲坐在地上,安然,好像死了。
这可如何是好?
再等片刻,之敖就该下朝了。
她赶紧命人找来她十分信任的老嬷嬷,决定将她的“尸体”投入后院那口井中,之后命一名身形与她相似的丫鬟梳好相同发髻,穿同色的衣服,戴好面纱匆匆跑出徐府,并安排好了人接应。
那口枯井当时底部还有些水,她当即就找了工匠前来封住,屋内地毯血迹也清理干净。
“她呢?”
余玉曼是第一个这里来寻她之人。
“玉曼,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府中人皆知她好像是随情郎跑了。”
余玉曼闻言斩钉截铁地反驳道:“不可能。”
她是不可能放她走的,而成玲传来了消息,邹燕萍肯定是知道安然真正在何处。
“她死了,连同她腹中的孩子。”
“什么?”
“她昨日于后院那口枯井自尽了。怎么,那可是有玉曼一份功。不如跟着姨母去瞧瞧,若是之敖知道玉曼逼死了他最爱的女子,还不知会怎么想呢?”
“我…我便不去了。”余玉曼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院子,彻夜难眠,媚儿很乖,许是看出她今日神色难看,一个劲儿地往她怀中钻。
恍惚间,她想起失了娘怀抱的徐如安。
突然,她仿佛又听到了安然的问路声,余玉曼大口地喘着粗气,她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白日里,她闭目养神不小心睡去,就听见一道虚弱的声音在她耳畔。
“救救我!”
接着她的手腕被人猛地拽住,仿佛被拉入那口枯井之中。
“啊!”
余玉曼尖叫着醒来,入目是徐如媚被吓到的小脸。她低头,发现是徐如媚正拉着她的手腕。
她实在是良心难安,听闻邹燕萍请了术士前来为她助眠。这徐府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临去云襄寺前,去了趟安然曾经待过的别院。
“如安,想不想你娘啊?”
“软…想。”
“如安,真乖。你娘啊,很快就回来了。”郭妍蹲下刮弄着站得很稳的徐如安的小巧鼻梁,她一抬眸,看到了余玉曼的身影,“大夫人?”
郭妍之前在徐府之中,遇见过她一次。她手下之人,对她们颇有敌意。
她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哦,过几日我便要去云襄寺清修,可能很久都不回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余玉曼将手中钱银奉上。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
“不必了。谢过大夫人的好意。”她家小姐又不是没有嫁妆,因着老夫人不待见,她们是要时而打点下人,但加之徐之敖的每月贴补,钱银还是不缺的。
“收下吧。”
余玉曼将那些钱银放下,便离开了。
她们不懂,安然永远都回不来了。老夫人编造的谎言,迟早要骗过所有人,而她,没有揭示真相的勇气。
在邹燕萍告知徐之敖的那版故事中,安然站在井边以死相逼要离开,她本打算同意,可她却失足掉了下去,让人察看时,她已没了呼吸,为了不让他伤心,邹燕萍便下令将那口井给封住了。
反正,知晓当年真相的老嬷嬷早已去世。
故事怎样自圆其说,还不是靠她这张嘴。那些仆人也已尽数离开徐府,谁还能记得当时究竟发生何事。
……
“薛县丞,留好案宗。”
“郡主,您这是?”
怎可偏听一人语,那老太婆嘴里几百个故事,谁知真假。
“如安,接下来想做何?”
“我想带她回越乡。”
她想将她葬在父母之旁,不想让安然继续待在冰冷的和她终其一生都未逃离的都城。山茶花应该灿烂地开在广阔大地,不应该长在阴暗的枯井之中。
江茉音随着她下了趟越乡。
徐如安在她的坟冢之旁种下了一树山茶,寒冬时节,多树山茶迎雪开放,唯有她新种下的之株,未放一朵。
不过,雪花落下时,就像山茶花开。
她们短住了一月就回了都城,因为存己该归了。期间安辰有来找过她,被她拒绝了。
徐如安只是让下人告知他这样一句话,“去寻该找之人。”
最寒冷的冬日已然熬过,江茉音院子里的那树玉兰都开花了,葡萄藤隐隐约约要出新芽。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徐如安在江茉音的院子里,同她一起抄写佛经。就听到管家他们兴奋的声音,接着是朝思暮想之人,真的来到她的面前。
“存己休沐回来了,此次北境之行可顺利?”
“顺利的。”
但她失去了伙伴。
梁承影将荣微尘也带了回来,他在北境近三月仍不适应,秦姐姐这是给了她一个大麻烦。她已嘱咐李泉看好郑将军,真是让人唏嘘,有日她竟然也能同李泉做朋友,要是,季无蛮也在就好了。
夜晚,徐如安看着梁承影有些乌青的眼袋,她抚住她的脸颊,心疼地问道:“存己此去,可有受伤?”
“有。”
“何处?”
梁承影将她的手拂下,拿住贴近她心脏的位置。
“他们把季无蛮害死了,可是当初是我将他带到北境去的……”,她能接受季无蛮战死沙场,但绝不能接受他成为阴谋博弈的牺牲品。
“存己,不可如此论事。若是按照这种说法,我的出生,也是直接害死了我娘。”她们要找的是真正的杀人凶手,而不是将自我全盘否定。
那样的话,真正的杀人凶手便可永远逍遥法外,受害者便永远蒙冤。
徐如安被梁承影拉入怀中,她们就这样紧紧拥抱着。
直到徐如安想起秦茫那日在床底放了个东西,她直起身子,提醒道:“秦姐姐来过,她在床底留了一物,当时她说让我告知于你,还有另一条路。”
嗯?
梁承影起身,走近床边蹲下,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物拿出。
她放到桌上将它拆开,那物她曾经见过的,只是未曾看到最后。
原来……
与那物同在的还有秦茫的手书。
这条路,太危险了。
梁承影望向的身旁的徐如安,狠下心道:“其实我并非男儿身。”
“我知道的。”
“你知道?”梁承影愣住。
“你上次去北境之时就知晓了,秦姐姐又测试了下我的可信度,存己,我并不在意你是否男儿身,那些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此生,愿不愿意与我同过?”
“自然是愿意至极。”
可是,此事若不成,怕是都要殒命。
“足矣。所以,别推开我。”她猜出另一条路定然十分凶险,但她更害怕被梁承影以顾她安全的名义抛弃她。
不想再被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