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香草点点头,说也好,转身朝外走去。
到了院子里,听见马有成在屋里喊:“有事你就过来跟我说,别一个人硬扛着!”
王香草心里的五味瓶瞬间被打开了,泪水稀里哗啦。
时已近傍晚,红彤彤的太阳挂在远处的山尖上,摇摇欲坠。
走到果园边上,朝着“鬼屋”望过去,顿时浑身发凉,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直以来,王香草每次从这儿经过,都有这样的感觉。
总觉得有一股阴森之寒气从里面冒出来,并且还发出了滋滋啦啦的声响,直往身上扑。
那间“鬼屋”是村子里在二十几年前盖的,专门用来盛放骨灰盒。
那时候村子里死了人,送到火葬场烧成灰烬,然后装在或大或小、或精致或粗劣的小盒子里,集中到这个地方。
用当时村支书王大头的话说,不能再让死人占活人的地盘了,鬼们也高兴得不得了,男女混居在一起,热闹着呢。
没几年工夫,屋子里放满了花花绿绿的盒子,整整齐齐摆在木架上。
倒是也有人心里不踏实,担心会有人搞破坏,万一把哪一家的盒子被抱走了,扔在粪坑里或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那可是够晦气的。
马有成是个务实的人,考虑到那些担心也金堂理,毕竟祖上的尸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容不得半点玷污。
于是,集体出资在旁边搭了一间小一点的屋子,让老光棍郝箩筐住了进去,日夜守护着。
几年之后,郝箩筐死了,再也没人愿意去干“守鬼”的差事。
果然就隔三差五的有骨灰盒被盗,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偷走那玩意儿的都是死者的亲人。
他们把盒子抱出那间“鬼屋”,找一个自以为还不错的风水之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了。
马有成也不想去追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一来二去,“鬼盒子”就陆陆续续被搬走了,只剩了个空屋子在那儿。
虽然“鬼们”走了,但依然没人随随便便进去,据说那地方阴魂不散,深更半夜的时候总弄出一些怵人的动静。
说的人多了,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偏偏这时候就让王香草给遇见了。
刚走进果园,猛一抬头,她竟然到“鬼屋”的四周被雾气环绕着,飘飘渺渺、阴气森森。
咯噔一下,心里开始发毛。
硬着头皮走近了,透过狭小的窗口朝里一看,靠近墙角的土炕上,竟然有一袭惨白在跃动着。
妈呀!
王香草倒吸一口凉气,心悸气短起来。
依稀中,她恍惚看到屋子里面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直盯得她魂飞魄散、毛发倒立。
不等回过神来,突然听到了异样的声响。
那声音虚缈诡异,水波一般阵阵荡起,听上去空旷而低沉,像涛声,又像是死亡之际的喘息……
王香草转身就跑,跌跌撞撞,屁滚尿流,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总不能光着脚回去吧,只得硬着头皮返回去,捡起鞋子套在了脚上,接着继续跑。
跑着跑着,她停了下来。
不对吧,怎么会有那种动静呢?
一定是看花眼了,本来就疑神疑鬼,自己吓唬自己,所以就产生了幻觉。
她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放弃了,这个屋子是爹娘唯一栖身之地。
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
王香草咬了咬牙,跺了跺脚,豁出去了!
慢慢走近了,她再次看到了令人惊悚的一幕——
两个“鬼影”从屋子里闪身出来,单从外部轮廓上看,应该是一个“男鬼”、一个“女鬼”。
看上去两个“鬼”很亲密,靠得很近,边走边说着啥,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她们的声音。
两个“鬼”面朝自己走来,走着走着,脚步戛然而止,旋地转身,拔腿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很明显,他们看到了自己。
姥姥个腿!
看来不是鬼,鬼能被个大活人吓成那个熊样子吗?
既然你活人,活人何必再怕你?
王香草想到这些,胆子陡然大上了天,没头没脑往前追赶。
随着距离的缩短,两个背影愈见明晰。
咋看上去那么眼熟呢?
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了。
王香草的大脑飞速旋转,急剧搜索,这两个人是谁呢?
他们来这里干啥了?
边想边回味着那飘飘渺渺的声音、那朦朦胧胧的亮色,心中豁然开朗。
王香草止住了脚步,心里骂起了自己:王香草啊王香草,你追个毛啊?
咋就忘记抓贼容易,放贼难的老话了”?
真要是捉住了,还不得尴尬死啊!
既然人家敢钻进那屋里疯乐呵,那就说明是片安静之地,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样一来,也就把传言给捅破了,明明就是人在作怪,为啥把“账”算计在人家“鬼”身上呢?
说到底,缺德的是人,而不是鬼。
……
第二天,王香草就雇了一辆三轮车,把爹娘接到了自己家里,暂且让小龙睡到自己房间。
安顿好爹娘,她又喊来了近支家的几个人。
给他们分了工,两个人去了殡仪馆,取回了弟弟的骨灰;
四个人去了坟地,撅圹做坟;
还打发人去筹备香火等殡葬用品,虽然弟弟活着的时候窝窝囊囊,死后必须让他风风光光。
最起码,别人有的,他一样都不能少。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一切准备工作做完后,王香草就对着爹娘说:“王香先已经这样了,跟咱们的缘分也算是尽了,咱们别哭别闹,安安静静打发他走吧,入土为安。”
爹娘倒也开明,由着王香草去了。
王香草忍着内心的伤痛,带人把弟弟的尸骨埋在了祖坟地里。
烧一些香纸,再燃放一挂鞭炮,便招呼大伙往村里走。
她远远落在了后面,走了没几步,又折身回去,跪在了那堆新土前,告慰道:“王香先,你这一世无儿无女,姐给你磕三个响头了,权当是为你谢罪了,你给我记好了,下辈子还我,一定得还我!”
说完,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回家后,王香草置办了一桌菜肴,热情地招待了帮忙的亲朋好友。
待客人们散去,她才坐下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帮爹娘安家了。
这事儿不能再拖下去,必须赶在麦收前把事情办妥了,要不然李德福回家后没地儿住。
让她犯难的是如何把让他们住进“鬼屋”的事说出来,怕他们难以接受,更担心他们不同意。
思来想去,还得自己亲口告诉他们。
爹面无表情,说:“没事,有个遮风避雨的地就足了。”
娘好像有点儿不接受,跟着问一句:“香草你说啥?”
王香草满脸无奈,对娘说:“实在是没有办法,村子里实在是没有其他空房子了。”
娘一脸仓惶,嘴唇翕动了好大一会儿,才挤出一句:“那种地方咋能住人呢?”
“娘,那有啥呢?拾掇一下就跟新的一样,总比待在猪圈里强吧?”王香草开导娘说。
“听说那地儿老闹鬼,怪吓人的。”
“谁又没亲眼看见过,那都是传言,别拿传言吓唬自己。”爹板着脸,冲着老伴咋呼道。
娘皱巴着脸,嘟嘟囔囔:“那里面盛过几百号死人,不闹鬼才怪呢。俺是没见着过,可有人看见了,还不止一个两个呢。”
爹把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灭,霸气地说:“就这么定了!”
娘沉下脸,没再说啥。
王香草知道她还是不情愿,但也顾忌不了那么多,紧赶着去找马有成了。
马有成倒也仗义,立马召集了几个青壮劳力,没用半天功夫就把“鬼屋”收拾停当了。
并且收拾得很彻底,几乎把所有的墙皮都刮去了一层,再用白石灰砌了厚厚一层。
看上去就是个新房子了。
爹娘搬进去的那天早晨,风很大,天都被刮蓝了,空空荡荡,不见一丝一缕的云彩。
动身的时候,西边的天上还挂着一颗星星,一眨一眨,好像在传递着什么。
偶尔传出几声狗吠,也是半截半截的,有气无力。
两个老人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等着闺女带人去那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村子给他们“搬家”。
王香草爹王金堂是个石匠,年轻的时候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他从十六岁就跟着石匠王学手艺,短短几年就熟练地掌握了垒墙凿石的功夫。
一块没角没棱的的顽石到了他手中,简直就成了一块软面,三下两下就成了可塑之才。
他砌的墙笔直牢靠,并且速度飞快。
就凭这一手,王金堂颇受尊重,再加上他这人本性善良,远近几十里都对他另眼相看。
可眼下他老了,之前的威望也一扫而光。
这时候,他弯腰塌背,边吸烟边想着心事。
“你说香草他们咋还不回来呢?”
老太太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王金堂知道她是在担心,就说:“咱是去拉回自己的东西,谁又能咋样?”
“他爹,俺咋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呢,会不会遇到麻烦了?”老太太叹息一声,皱巴巴的老脸就像个被风吹日晒过的核桃。
王金堂回头看着她,“你觉得有啥不对劲了?”
“这眼皮一直跳,都跳了两天两夜了。”
“跳就让它跳去,没事的,还能无法无天了!”
王金堂这话如其说是在安慰老伴,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壮胆。
“俺还真有点担心,那个村子里,就咱一户是外人,因为儿子的事,那个狐狸精被抓了,他们还不把咱当成敌人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让咱往回拉东西?”
“是啊,他们人多,真要是闹腾起来,咱又打不过人家。”
“胡扯!那本来就是咱的东西,他们凭啥不让拉?还有没有天理了?”
“那些人没有过讲道理的。”
“不讲理也不行,不是还有法律嘛。”
“法律要是管用的话,就把咱儿给医活了。”
“莫名其妙,这哪儿跟哪儿呀?死老妈子,尽说胡话!”
……
两个老人正唠叨着,马有成从胡同口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他的胳膊肘下,还夹着个大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