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坐在龙椅上,两大摞账本摆在龙书案下,兵部侍郎张鹤鸣跪在一边,头深深的低了下去,没有言语。
在他的身旁,还有内阁次辅吴道南、孙如游、范景文等人。
司礼监的太监们在经过紧急核对后,发现仅万历四十七年一年之间,大明军械出入记录对不上的,就价值两百多万两白银!
卫所兵迟迟等不到军械,而营兵将领的军械,又几乎都是自己筹备的,朝廷并不负责管理。
朱常洛制止了司礼监的清点工作,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先皇不管事已有几十年之多,不知道的是,下面的官员竟然胆大如此!
国库空虚,连百官的俸禄都发放不出来,可他们这些贪官墨吏们却个个富得流油!
先皇好歹还给他留了一千六百多万两白银,可这些又能够支撑多久呢?
他对着王安吩咐了几声,王安会意,带着几个小太监,将几个大火盆抬上殿来。
在六部九卿或惊讶、或平静、或暗藏深意的目光中,王安带领着小太监们,将那些工部的账册,全部都放置在火盆之中!
几股浓烟在皇极殿内弥漫开来,不少官员都掩面咳嗽了起来。
随着小太监们手里火钳的拨弄,火盆里的火势越来越旺,而那些账册,也伴随着火光化为阵阵飞灰。
朱常洛脸色十分的平静,待账册烧完后,他缓缓说道:“世宗曾有言,水清濯缨、水浊濯足,但朕不这么认为。”
百官们都没有想到,朱常洛会将这些账本付之一炬。
就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中,朱常洛接着说道:“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朕将这些账册付之一炬,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
此言一出,百官们的神色变得异常精彩起来。
他们想过,皇帝会因此雷霆一怒,将此案交由三法司进行稽查。但他很快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或多或少的参与其中。
他登基不过月余,真的有这个把握,将所有的大臣都一网打尽吗?
所以,朱常洛烧了账册,又有意表示不再追究此事时,顿时就被大臣们看轻了。
大明所制造的军械被私自贩卖,如此严重的罪行,都能被轻松一笔带过,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够做的呢?
工部侍郎徐大化脸色一变,正要说话,却被朱常洛制止了。
他捅破了这个比天还大的窟窿,没想到陛下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俗语有云,断然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何尝不是抱着一番救国之心,在做这件事的?
可若皇帝陛下如此态度,他又将何以自处呢?
接下来百官必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已经不是官运是否亨通的问题了,而是连善终,都难保的问题。
这时,朱常洛接着说道:“工部侍郎徐大化,忠心国事,朕心甚慰,晋其为工部尚书。”
徐大化还板着脸,来不及反应。
这时,王安尖着嗓子说道:“徐尚书,快领旨谢恩呐!”
徐大化这才反应了过来,脸色十分复杂的踏出一步,跪地叩首谢恩。
他任职工部侍郎,一干就是十几年,没想到竟然因为告发同僚,才成为了工部尚书。
他这个尚书,却又如何坐得稳呢?
朱常洛深深的望了大臣们一眼,一言不发的离开了皇极殿。
王安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喊“退朝”,朱常洛脚步匆匆的,进入了后殿中。
百官们在压制住杨延宜的升迁,并力主追责开原的马林,以是胜了一局。
将京察拖而不办、又胜了一局。
现在,就连如此丑闻,皇帝陛下竟然都不予追究,百官们的脸色变得异常精彩起来,纷纷交头接耳的,就退了出去。
朱常洛在后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朱由校却行过礼后,铁青着脸就站在了一边。
看着气鼓鼓的儿子,朱常洛叹了口气,说道:“你有话要对为父说?”
朱由校显然气得不轻,他气鼓鼓的说道:”父皇,您真的变了!那些大臣私自贩卖军械,您都不追究,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吗?“
朱常洛脸上带着令人玩味的笑容,说道:“那依你的意思,应该怎么做呢?”
“彻查!查到就杀!杀一个不够,就杀一百个!”
“就那么简单吗?杀完之后呢?如果你选择的官员,继续贪墨呢?”
“那就继续杀!杀到他们不敢贪墨为止!”
朱常洛看着儿子,叹了口气说道:“皇儿啊!治大国如烹小鲜,太祖当时惩治贪墨何其的严格,可太祖朝就没有贪官了吗?”
听到这话,原本气鼓鼓的朱由校皱了皱眉,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朱常洛接着说道:“以杀止贪,而贪不止。官员俸禄一月不过数十两,可他们要迎来送往、要顾及官员的体面。可朝廷俸禄如此之低,不是逼迫他们贪污吗?”
朱由校一愣,刚要说话,却被朱常洛打断,他说道:“你是想说,那些清官也不贪墨啊,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学那些清官呢?”
“人性本恶,若是人人都能够以高道德标准要求自己,天下太平矣!可如今天下太平吗?”
朱常洛循循教导道:“所以,人皆有贪墨之心,若仅依严刑峻法而治理贪墨,则剥皮揎草络绎不绝尔!”
朱由校似懂非懂,他辩解道:“那像父皇这样,完全不管,岂不是更加放任他们贪墨吗?”
“皇儿你会如何做呢?”
朱由校一愣,他知道父亲说了这么长一番话,正是在教导自己。
他想了想,说道:“提高官员俸禄,建立完备的监察制度。只有从制度上反腐,才能真正的杜绝贪腐!”
朱常洛满意的点了点点头,他这番苦心教导总算没有白费。
这时,许久不见的李进忠,突然进来跪地说道:“陛下,奴婢已将事情办妥,请陛下查视。”
朱常洛脸色一变,跟朱由校说了几句话后,便跟着李进忠走了。
在到达慈宁宫前,朱常洛吩咐左右退下,只带着李进忠和一名穿着黑袍的宫女进入了宫殿内。
慈宁宫内,仅有郑贵妃一人在这里居住,显得十分的冷清。
这才不到一个月没见,郑贵妃像变了个人似的,老了十几岁!素面朝天,散乱着头发,就连衣服也十分的邋遢,就像一个普通的老妪。
她见到朱常洛几人后,拨开额头上的头发,定睛一看,顿时就笑了。
猖狂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宫殿内久久回荡着,她指着黑眼圈的朱常洛,缓缓说道:“洛哥儿,你变了!”
“不,你没变!你就应该是这样子的!”
朱常洛冷着脸,对李进忠微微颔首。在李进忠的示意下,身边那名黑袍宫女,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郑贵妃一见到那宫女的模样,顿时就愣在了原地。
因为这名宫女虽然身着宫女的服饰,可容貌竟然跟自己有着八九分的相似!
她顿时明白了,朱常洛还是决定除掉自己。
甚至就连替代她的人选,都已经找好了。
她捂着嘴,疯狂的笑了起来,说道:“洛哥儿,你以为你赢了吗?”
“不!你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