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宏密谈完之后,穿了件老旧棉袄的老人拄着一根新拐杖心满意足地告辞出宫。
老人一边缓步走在宫道上,一边眯着眼皮子皱着得快要打架的眸子,缓缓掠过一座座宫殿,一片片黛壁青瓦,感慨万千。
后面两名年轻宦官小心翼翼地落后老人数步。
走到第三道宫门的时候,老人走得有些累了,找了一阶台阶,用衣袖轻轻擦拭了一番后,又吹了几口气,这才微笑着缓缓坐下。
一位意料之外的稀客轻快踱步穿过宫墙,待终于看见坐在台阶处的老人时,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复杂笑容,他快步上前,对两名宦官挥了挥手,毕恭毕敬喊了声许老。
对于自己秘密来京入宫的事情,瞒不过眼前之人,他丝毫不感到奇怪,毕竟他的权势在偌大的皇宫之中足以排得上前三。
老人轻轻点了点头,在大红蟒服的男子身上扫视了一眼,啧啧讥笑道:“几年不见,当年逢人便要点头哈腰问候的小小内侍,如今可真是气派了,蟒袍加身,放眼朝堂之内没有几人能够获此殊荣,想必任何人见了你都要恭敬地尊称一声常侍,倒是老夫,官都给做没了,成了个即将化为一抔黄土的糟老头子,比不得咯。”
张让十分不见外地在老人下两阶台阶也寻了个地儿坐下,手指食指一边轻轻摸着用上好狐毛制作的拂尘,一边抬眼笑道:“许老还是这般口若利剑,咱家能有今日风光,都是托了天子的宏福,才能熬过万千苦头成为寻常人眼中的人上人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今日到咱家?”
许戫伸手揉了揉干瘪的脸颊,望了一眼这个帝王面前的大红人,一笑置之。
若是搁在以前,许戫搭理张让这种宦官一眼就算他输。在老家待了这么些年,许多事情已经看得开想得明白了。无论活在何处,都会遇到一两只让人讨厌的野狗,那么便要因为自己厌恶,就要除恶务尽吗?那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人眼中厌恶的野狗?
我们谁都在想办法,活成自己满意的样子。我们谁也没有办法,活成人人满意的样子。
老人伸手拢了拢额头的雪白头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温和笑问道:“张常侍想问什么,不妨直说。堂堂的常侍不会是为了专门等候老夫这个无官无职的老头儿,然后炫耀几句吧?”
张让瞥了一眼老人手中焕然一新的拐杖,眯眼笑了笑,“想见许老一面是心里话,毕竟许老在位时虽然不待见咱家这些宦官,但也不曾刻意为难,咱家心里对于许老一直心存敬畏的。除此以外,咱家顺带想问上一两句不耽搁事儿的话。”
许戫双手互窜进衣袖拢在一起磕放在膝上,不耐烦地冷哼道:“有屁快放。老夫已有些乏了,想早些回府睡觉去。”
张让拢了拢耳鬓的一缕发丝,轻声笑问道:“那咱家就开门见山了。许老此次回京,不知是受了哪位的邀请?”
老人瞥了一眼脸上含笑眼里藏刀的大红蟒袍,扯了扯嘴皮,似笑非笑间缓缓伸出了一只手掌,然后手指依次落下,只余食指与中指高高竖起。
张让起身长揖一礼,转身径直离去,平淡说道:“多谢老大人告知。京师天凉,可不比吴郡那儿,许老小心得风寒。”
老人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待张让消失在视野之中,老人搓了搓手,抬头看了一眼已是七月的天气,缓缓站起身来,摇了摇头,轻声感慨道:“真是老了。”
老人佝偻着身子,低着头步履蹒跚地往宫外缓慢走去,有风吹起鬓角白发散落在他的额前,看不清老人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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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风重,一弯冷月悬挂天际,人若不顺之时,仿若就连周围的景色都萧瑟了几分。
皇宫,十常侍之首张让的宫殿住宅处,灯火通明。
张让穿了件暗红色官袍,眯眼坐在红木制作的木椅上,一手抵住下颌,一手食指中指弯曲在茶案上不时敲击几下,怔怔出神。
今日他的心情极度不好,有些事情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许戫竟然时隔多年再次入京了。
而且邀请他入京的竟然是袁氏袁家。
他本以为将许戫请入京师的是大将军何进,毕竟天子这些年之所以提拔自己这拨人起来,就是要与何进对峙以维持某种政治平衡。
明眼人都不难看出,黄巾乱起以后,武将的地位将水涨船高,那么兵权一事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前不久天子唤他到书房有过一次隐秘的谈话,刘宏欲从诸军中选其精锐者单独设立一支兵马,营帐就设置在西园之内,其下设置八校尉统帅,名义上八校尉由他自己亲管,实际或许会交给八校尉之中的其中一位代管,至于这位代管人选,天子刘宏隐晦向他透露过,欲让他们这边择其一人担任领帅。
天子想以此削弱大将军何进的兵权。
张让对此毫无意见,他们本就是天子的爪牙,而且此事一旦成了,自己手里头也多了一份筹码。
却不料,邀请许戫来京的竟是袁家那两位提出。
看来他们对于长社自己撤回宋典一事十分不满,故而才令曾扬言要尽诛天下宦官的许戫进京,对付自己这拨人。
“大人,赵大人到了。”门口传来了小宦官韦远的声音。
“快让他进来吧。”张让收了收思绪。
很快,一道同样大红蟒袍的老人走了进来,向张让拱了拱手,便径直走到他的隔壁椅子落座,抓起了茶案上的一块糕点,“咱家明儿个还要陪太后赏曲儿呢,张老哥深夜唤咱家来到底所谓何事?”
赵忠虽然与张让品级一样,但由于张让要年长几岁,且宫内的大多事务都是交与张让在处理,张让一般私下里都要敬称一声老哥。
张让望着他沉声说道:“今日陛下召见了许戫。”
赵忠愣了一下,嘴里含糊不清说道:“一大把年纪都要入土的人了,还回来瞎凑什么热闹。”
“你说呢?”张让目光明亮注视着他,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赵忠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连忙端起茶水漱了漱口,兰花指指着自己鼻尖,愕然道:“不会是来对付咱们的吧?是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出的这个馊主意,让咱家知道了,好歹要剥他一层皮来!”
张让瞥了一眼他因激动而变得有些通红的胖脸,淡淡说道:“你说呢。邀请他来京之人是袁家那两位,你有本事剥去吧。”
赵忠一时间脸色不断变换,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自嘲似地笑道:“咱家这种货色怎敢动他们,莫不是活腻歪了?”
“那倒也未必不能掰掰手腕。”
“你说什么?”赵忠抬头,一脸惊讶地望着张让。
“虽然他们让许戫进了京,只是他未必会如他们的意。咱家下午与许戫见了一面,他最有可能会选择当一名帝师。”张让手指轻轻在桌子上比划,微微一笑,“而且,陛下不久以后将在西园单独设置八校尉,由咱们的人代为统领,只受陛下节制!”
赵忠低头沉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似乎体会到了张让这句话的深意,桀桀笑道:“咱家懂了。眼下那两位还不敢与咱家这些人撕破脸皮,所以才让许戫见京给我们一个警告,毕竟联系张角一事虽是咱们在操作,但往来帮忙传递的书信亦不少。若是所料不错,许戫选择授业的皇子是协而非辩,这样一来我们若是与董太后示好,许戫看在皇子协的面上,对于我们之事只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我们可以趁着这段空隙,竭力拿下八校尉,一旦有了实打实的兵权,还有谁敢随意拿捏咱们这些人?”
张让有些欣慰地笑道:“老赵你这头脑还是挺灵光的,咱家说的就是此理。你在董太后身边服侍地久些,如何讨好董太后之事便交给你了。”
赵忠点了点头笑道:“张老哥你就等着咱家的好消息吧。”
两人谈完事,又聊了两句,赵忠便起身告辞。就在赵忠即将离开大门的一刻,张让忽然想起一事,轻声开口道:“对了,此事暂时就限于你我二人知晓,郭胜等人便不要告诉了。”
赵忠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唇角轻轻勾起,微微偏过头缓缓点了点头。
却不知,走廊折弯处,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也随着灯火熄灭缓缓消失归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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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陵城下。
见那小将拍马挺矛冲来,张郃脸上淡淡一笑,也策马扬枪冲了上去,只见张郃手中的长枪如游蛇一般诡异般地窜出,一个斜刺上挑,直直刺进了他的胸膛。
那将领哪里见过这般枪法,眼睁睁地看着张郃的长枪躲过自己的兵器刺进自己的胸口,高高举起,鲜血飙飞,随后狠狠一甩,重重地摔落在地面之上,死不瞑目。
远处的波才大怒,一双豹子眼怒睁,鲜红的眼睛里迸发着浓浓的怒火,当即倒提手中长枪,纵马直取张郃。
张郃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舞了一个枪花后,狠狠一夹马腹迎了上去。
他要用波才的项上人头为自己扬名!
两马交错之际,波才狠狠一勒战马,高高跃起马背,随即双手持枪凶狠地往张郃砸了下去!
张郃眼见那犹如手劈华山一般往自己砸了下来,眼里划过一丝冷笑,手中五虎断魂枪舞出一个圈,身子一斜,长枪直刺跃起的马腹。波才大惊,连忙腾出一手勒住战马回撤。却已然来不及,只见随着马儿吃痛的悲鸣嘶叫声,波才连人带马向后重重倒了下去。
波才一个翻滚起身,眼神阴狠地望向那持枪而立的敌将,狠狠吐了一口夹杂灰尘的唾沫。
手中长枪一抖,散掉长枪上的灰尘,脚尖一点,提枪快速前掠。
就在张郃战马奔至眼前一刹那的功夫,波才眼神陡然凌厉,手中长枪一摆,斜横着对着张郃抡了过去。只听‘当!’一声沉闷声响,张郃张开双臂握住长枪挡住了这一枪。但这一枪携带的气劲依旧十分庞大,震得张郃两臂发麻,张郃心中凛然,不敢有丝毫大意,立即使出精妙的枪法,枪如游龙走蛇,变化莫测,从四面八方刺向波才的周身。
波才的枪法虽然不够精妙,但胜在力量很大,不断舞动长枪,将张郃的长枪奋力抵挡在外。
两边鼓声雷鸣。
转眼两人交手二十余回合,不分胜负。张郃本身武艺就要高出波才许多,加上又得了战马之利,此时的他愈战愈勇,突然他大喝一声,趁着长枪被波才挡住之际,唇角轻轻勾起一抹讥诮之色,随即枪尖顺势一挑,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般的速度直刺波才的肩膀,顿时鲜血外流,浸红了半个衣襟。
波才疼得龇牙咧嘴,当下也顾不得肩膀伤势,连忙转身大踏步往回疾跑。
远处那数名部将见此,当下纵马飞奔赶来救援波才,身后万余黄巾兵也都开始了冲锋,喊杀声震天。
张郃哪里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取出马背上的长弓,又接连拿出了两支箭矢,张弓搭箭,弓弦一松,“咻”地一下,两支利箭如雷霆霹雳之势先后冲着地面上的波才而去。
张郃的两箭均无虚发,一箭射中了波才的右腿,一箭射在了波才的脊梁骨处,鲜血迸溅。
“噗”地一声,波才吐出一大口血水,血雾弥漫住了他的双眼,钻心入骨的疼痛终是让波才难以忍受,竟昏死了过去。
波才部将这时也已赶至身前,一名手下连忙将他一把抱至马背上,狠夹马腹往城内奔去。
万余黄巾见大帅波才已得救,也都如一窝蜂地跟在身后拼命往城内狼狈逃去。
刘修见此,长枪一指,身后三千余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声,黄尘滚滚,旌旗飞扬,如一把锐不可挡的利刃,径直扑向溃散的万余黄巾兵中,逢人便砍,舍生忘死。
顷刻间就见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倒在了城下,越来越多的黄巾兵吓破了胆,再也顾不得阵型,各自逃命。
当伤势惨重昏死过去的波才被带入城后,守着城门处的数名黄巾望了望远处还在拼命往城内逃来的黄巾兵,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狠一咬牙缓缓催动大门往中间靠拢。
更远处,无数的黄巾兵看着近在咫尺的城门缓缓靠拢,泪流满面,心如死灰,只得纷纷掉头朝城外的荒郊野外逃去。
城头上,无数黄巾士兵手持兵器站在城头上,目光冷肃,五百弓箭手在城头上举起弓箭,眼睛紧紧盯着下方。
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按剑而立,目光冷冽地望着城墙下交战越来越近的战场,随即残忍地抽出佩剑,下令道:“弓箭手,射!”
瞬间,密密麻麻地箭矢射入人群之中。
“啊——”哀嚎遍野。
不断有人中箭矢而死,倒在了血泊中。
这时,城上鼓声大作,数百名黄巾兵搬来了巨石滚木,在见到那人手掌往下一按时,纷纷搬起巨石滚木砸向蜂拥直冲的敌军。
“轰”“轰”“轰”,落在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接二连三的巨石砸进人群,被砸中的士兵瞬间死亡,身上的鲜血形成一道道血柱,飙向空中,无数的士兵顷刻间便被砸得血肉模糊,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咔嚓”,一架云梯被砸中,断为两半,梯上攀附的几十个士兵纷纷滚下,摔为肉泥,惨不忍睹。城墙下的张郃见此大怒,一手拿枪,一手持盾,亲冒箭矢架起云梯往上攀爬而上。一边朝身下的大声嘶吼道:“举起盾牌,给我上!”
周围聚集的士兵纷纷举起盾牌,彼此交替掩护奋力向上攀爬。但是盾牌并不能承受太多箭矢带来的冲劲,一些盾牌被箭矢射穿,直直穿透了士兵的身体。
这时张郃终于顺着那架云梯攀上了城头,他一枪戳死了近前的两名黄巾兵,随即纵身一跳,落在城上的走廊。
渐渐地攀上的士兵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杀红了眼,战争开始白热化。
城墙下方,刘修率兵死死护住云梯四周,不断地有黄巾兵奔涌而来,不断有黄巾兵倒在了血泊尸骨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中堆积成一座座小山头。
不远处大将文聘率领手下,在奋勇厮杀半晌之后,终于在城门口杀出了一道缺口,随即大手一挥,数十名步卒抱起一根重达三四十斤的滚木大声嘶吼着撞向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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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劲力十足的一脚,将徐福给踹飞,滚落在六七丈之外。
整个身子摔倒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徐福浑身浴血,整张鲜红面容模糊不清,但他仍紧咬已渗出丝丝血丝的嘴唇,哪怕两条手臂已经颤颤巍巍使不上力气了。
他仍是不死心地试图起身,拿起那柄剑。
一次,两次,三次……
均以失败告终。
哀莫大于心死。
那一瞬间,徐福悲从中来,满腔苦闷发泄不得,泪流不止。
自己的剑术终究还是不能作那以一当百的侠客。
领头的那名黄巾头领咧嘴笑了笑,悠哉游哉地踱步到他的眼前,一脚狠狠将试图挣扎起身的徐福踩得深陷地面,反复蹂躏。
徐福瘫软在尘土之中,浑身是血,呼吸急促,奄奄一息,像是溺水之人,眼睁睁看着水位没过头顶。
那人缓缓弯下腰,伸出一只手,一把揪起徐福的头发,将他脑袋逮到自己的脸前,几乎脸贴脸,讥笑道:“怎么,这就不行了,刚才不是挺威风挺能打的嘛?不想救你的那位小娘子啦?”
哪怕头皮被扯得发麻头颅几近炸裂,徐福仍是不吭一声,只是眼神怨毒地死盯着他。
没啥意思,那人撇撇嘴,一脚将他踢开,对身后的手下吩咐道:“将他拖下去,关到水牢里。”
“是!”两名士兵咧嘴笑道,快步上前拖起半死不活的徐福的两只腿,往大营内的水牢而去。
地面上,滑出一道鲜血淋漓的血线。
这时,一名黄巾士兵飞奔而至,慌忙禀报道:“报严首领,朝廷的大军已攻破城门,正往这边杀来,快跑吧!”
“波帅在哪里?”
“波帅已重伤昏迷。”那名黄巾兵颤声答道。
严政脸色剧变,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即下令道:“传令,让我们的人立即撤退!”
“遵命!”
那人慌忙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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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已渐渐落了下去。鄢陵城内,数百名士兵笑容灿烂地开始宰杀牛羊,准备待会儿庆功的晚餐。
刘修与张郃几人坐在城内的官邸大厅内,谈论着战场的损失以及接下来的打算。
当张郃重伤波才、登上城墙的那一刻,其实这一战就已没有丝毫的悬念了,这些黄巾兵失去了主心骨,便如失去了魂魄一般,溃不成军,一败涂地。这一战,逃跑者不计其数,杀敌九千余人,俘敌三千余人,缴获了大量粮草及战马,刘修部下的士兵个个士气高昂,每个人的脸色都洋溢着得胜的喜悦之情。
对于刘修来讲,俘获的千余匹战马才是这一战最大的收获,毕竟战马极难获得,而且接连两战转战数百里,许多战马已不可用了。
有了这些战马,接下来是继续追敌还是留守鄢陵等待后面援军,有了更多的选择。
“只是可惜又让波才那厮给逃了。”张郃满脸的遗憾之色。
两次交战波才,都被他险之又险地逃走,运气着实有些好。
刘修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波才重伤成那般样子,已不足以成气候。只怕张梁收到消息后,会夜不能寐。”
张郃眯眼而笑。
就在这时,大将文聘急匆匆走了进来,对刘修附耳禀告道:“主公,先前我们在水牢里救的那两人已经醒来。”
刘修轻轻点了点头,对众将道:“大家辛苦一天,今日就先喝酒吃肉,其他事待奉孝到了再说。”
随即起身,与文聘一道沿着小路往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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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走道里的花荫间早没了嬉戏流连的蜂蝶,莺燕也都尽归巢穴。
房间里已点了烛火,浅黄色的烛光下,一株绿萝的影子摇摇曳曳地投射在床榻上的罩子上,床榻之上,躺着一个浑身包扎着白布脸色煞白的年轻男子。
当时血肉模糊几乎濒临生死一线的男子被拖到水下地牢之后,一眼就望见了远处空地上那被绳索悬吊起来的仿若死尸的女子。
蓬头垢面之下,隐隐看得见嘴唇发白,是那样鲜艳的令人心疼。
那一刻,嘴角渗血的年轻男子,心如刀绞,竭力让声音不再颤抖,尽量语气温柔,难得笑着说道:“嘿,那小妞,没死就快吱一声。”
迷糊之间耳旁似是传来了心心念念之人的声音,女子艰难地挣扎了一下身体,干裂的嘴唇张了几下,将额前的青丝吹开。
几乎刹那入魔,不要命一般疯狂挣扎着绳索,手腕刹那勒出道道红痕。
女子死死咬着嘴唇,咬破以后,猩红叠猩红,她望着那浑身是血的男子,呜呜咽咽无声而哭。
男子泪眼模糊,忍住刺骨的伤疼,轻声安慰说道:“别哭,别怕,我没事。”
浑身是伤,鲜血快要染红半个水池的年轻男子始终绷紧最后一口气,不敢闭眼,直到刘修部下冲进来他在昏睡过去前从嘴缝间蹦出的最后几个字是“请先救她。”
房间门并未关上,只是虚掩着。刘修走入房间时尽管脚步已经够轻,还是惊醒了床上的年轻男子。
男子由于伤势过重,起不来身,只得挤出一个比死还要难看的歉笑,轻声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刘修看着眼前这名多处重伤绑着白布的年轻男子,能够为了心爱之人,舍生忘死独闯整座城池,这份胆量与爱意,让他心底也是由衷升起一股敬意。
人间何所以,心乎爱矣。
刘修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不过顺手为之罢了,无须客气。说到底还是公子你的命够硬,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在水牢里浸泡了几个时辰,还能够撑住,换作寻常之人,恐怕神仙难救。”
年轻男子哂然一笑道:“倒是要感谢老天垂怜。”
随即略有些紧张地问道:“不知她怎样了?”
刘修温柔轻声道:“公子尽管放心,那位姑娘并未受什么伤,只是一直在上面吊着体力透支严重,我已令人找了些补身子的药材,好生调养几日便好了。”
“多谢将军。”
年轻男子想要拱手谢过,被刘修轻轻按住,摇了摇头,不让其动弹。
年轻男子只好放弃,随即说道:“将军之恩,在下必将铭记于心。在下出身寻常百姓之家,当不得公子之称,在下名唤徐福,将军唤我表字元直即可。”
刘修眼底涌现着浓浓的惊讶之色,自己顺手相救的男子竟然便是那后来改名的徐庶徐元直,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刘修压住心底的喜悦,点了点头笑道:“既然这样,你我都以表字相称如何。在下名叫刘修,表字季绪。”
徐福见刘修这般直率,心底的好感又上升了许多,坦然答道:“如此最好。”
刘修见他的身体有些裸露在外,便弯身一边为他扯了扯被子将身子紧紧包裹住,一边眯了眯那双好看的凤眼,轻声说道:“元直安心在此修养身子,在下手中还有些军务急着处理,就不打扰元直的休息了。待元直伤势好转,你我再好生叙上一叙。”
徐福点了点头,笑着道:“呵呵,季绪有事尽管去忙。徐某刚好也有些累了。”
刘修轻轻颔首,轻轻关上门后,对门外服侍的下人又叮嘱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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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修再见徐福之时已是五日后的事情了。那位名叫如花的世家女子为他们炒了几碟小菜。
女子大病初愈,穿了紫色裙子,头戴荆钗,笑容温婉。
刘修在她端着条盘离去之时轻轻说了她一句多谢嫂子,如花顿时羞红了脸,轻轻跺了跺脚匆忙离去。
只是转过身的她眉眼已是笑开了花。
其实明知先前徐福为救她不顾性命独闯城池,醒来之后的她还是感觉像是做梦一般,心存担忧,多次想鼓起勇气问问他,怕徐福还是厌烦她这个拖油瓶,怕徐福救她只是出于江湖侠气,而不是真正地在乎她。
可事到临头,她还是紧张害怕得要死,不敢问出那些话。
只是不等这位心善缺心眼的傻姑娘多想,徐福能下床行走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她,轻轻握住了她那只已被生活磨出了茧子的玉手,双手捧住,笑意温柔说道:“以前在芦苇荡练剑那会儿,就觉得若是每天能和你这样的世家小姐生活该是多大多难得的福分。后来,入城之时更是如此觉得,我被那人踩在地面快要死去之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你一眼也好。老天待我不薄,让你我都还好好活着。如花,我决定了,从今以后不再做那游侠了。”
他最后对她说道:“因为,我已找到我想要的江湖了。”
女子猛地扑到他的怀中,哭得稀里哗啦。
刘修仰头饮尽一杯酒,夹起一截青菜送入口中后,犹豫了一下,问道:“元直,既然决定不再当那江湖游戏了,不知接下来作何打算?”
徐福摇摇头,轻声道:“先与她一起回老家见过母亲,其他事还未来得及细想。季绪可有好的建议?”
对他而言,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事物既然已经找到,其他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了。
刘修抬起头,面带微笑,“既然元直问小弟,小弟便说上两句肺腑之言,至于事后如何选择,全在于元直。”
徐福视线落在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身上,轻轻抬起一只手。
刘修沉吟片刻,抬起头,缓缓说道:“元直自小向往江湖,一直慕名想要成为王越那样的大英雄,说到底元直心底向往的是那股想要除暴安良行侠仗义的江湖侠气,这其实只是侠之小者,只能一时救屈指可数之人。除此以外,还有那侠之大者,大者,国也,便是在家国民族危难之时,能够挺身而出,舍生取义,以己之能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在天下天平之时,能够以自己的才智为天下百姓谋得福祉,使得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
“元直名字里有一福字,福字并方六切,肤入声,祐也。元直受那般重的伤,还能够从黄巾贼手里存活下来,这便是应了福之一字,是上天眷顾有福之人,然而可一不可二,下次遇见又将如何破之?现今朝廷糜烂,各地黄巾四起、战乱不止,多少人被害得家破人亡、无家可归,这些人之中又有几人能够像元直这般幸运得以幸存?黄巾灭之不是难事,但谁又能保证平定黄巾之后天下就能从此太平?”
徐福听到此处,内心震撼不已,他此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语,几乎刹那之间,福至心灵,鬼使神差问道:“敢问如何才能做到侠之大者?”
“想必这些日子元直也从我那些手下嘴里听过借风火烧波才营帐一事,他们都传我有鬼神莫测之能,其实我并没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精妙的计策其实是出自我认识的一位好友,想必元直兄也是见过面的,便是前两日赶来的书生郭嘉郭奉孝之手。他才识超群,足智多谋,但并不是想出这样计策的关键,皇甫嵩及其手下聪慧者数不胜数,都能够想到用火之计。此计之关键在于他识得天文地理,能够懂得天气变化之道,预测到西南风的到来。”
“元直问我如何做到侠之大者?其实说难也不难,是易也易。便是像奉孝那般学得一身经世济国的本事,帮助天子平定各方叛乱,制定良策,开创太平盛世。”
徐福那张病黄脸上尽是愕然,内心震动得无以复加,他细细嚼着刘修近似大逆不道的话语,良久之后他才好不容易平复住内心那种复杂的心情。
这位眉眼清秀的江湖侠客,突然之间伸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不确定性地轻声问道:“季绪,如我这般不学无术之人,此时若学那济世之术,可还来得及?”
刘修笑着点了点头,“正当其时。”
徐福刹那之间眼睛里迸出一道明亮的光芒,这位后来改名徐庶将来注定要名闻天下的年轻男子缓缓站起身来,倒好一碗酒后,提起酒碗,对着刘修眉开眼笑道:“今日闻听季绪一言,在下心中豁然开朗。我已决定,待与如花完婚后,便前去求学那济世之术!”
刘修一手端起酒碗,一手伸出大拇指,微笑道:“那修便借此酒祝元直兄早日学成归来,达成心中所愿。”
“干!”
两人碰了碰酒碗,随后仰头一饮而尽,用衣袖擦完嘴边的酒渍之后,两人相视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们何事谈得如此高兴?大老远的都听见了你们两个的笑声。”
这时,如花姑娘眼神柔柔地又端来了一碟肉咸豉走了进来。
刘修赶忙接过如花手中的菜肴,随即凤眸眯成一条缝,唇角勾起一弦弯月,歪头微笑道:“嫂子来得正好,方才我们正在聊你与兄长的婚事呢。”
本以为她会如先前那般羞红着脸逃跑。
不曾想这位十分好看的姑娘虽然满脸红霞,但仍是鼓足勇气在旁边落了座,双手抵在桌子上,一双直直望向徐福的水润眼眸中满是异样光彩,“真的吗?”
徐福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他有些手慌脚乱地赶紧端起酒碗,用衣袖遮挡住她的目光。
一旁的刘修见到这一幕,不由眯眼轻轻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