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趴在蒲团之上,乌黑的长发虽然披散了满身,却不显得凌乱。
冷峻惨白的脸如月光般清冷,毫无血色,给人无法接近的冷酷。
那男子双眸凛冽,死死的盯着酒儿,说不上个什么情绪 ,有些凶,有些惊讶,似乎很震撼,不知道,总之哪里怪怪的。
虽然只穿了一件里衣,可那衣服的质地绝非凡品。
酒儿在给他上药的之时有摸过,那衣料手感极为丝滑,是酒儿活过几世都未曾见过的材料。
“干嘛要这么瞪着我看。”酒儿被那男子盯得浑身发毛,心里忍不住得嘀咕,“这么有力气的眼神,想必身体也没什么大碍。”
到底是因为自己的倒霉体质才引来了天雷,不仅害得仙君庙宇被毁,还无意中连累的别人,如今这种情况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这人追究起来,秋后算账,找自己赔偿,赔不起他钱不说,免不了还要赔偿庙宇的翻修费用。“那可真是要了小命了,就算是搭上几世的福报,也是万万赔不起的。”
酒儿想到此处,打了个激灵,踉跄的爬起来,顾不上掸去身上的灰尘。
她双手合十 ,深深的对着男子鞠了一躬说道:“保重!!!!”
说罢便抱着桃木剑飞奔而去。
夜已经很深了,刚刚的几道惊雷估计扰了太多人好梦,以至于原本应该寂静无声的街道变得有些雀跃起来。
酒儿借着窗下惊醒的灯火,徘徊在大街上,本就穿着一身寒衣阑衫,刚刚为了给那男子包扎又扯碎了衣角,眼下看起来当真有七八分小乞丐的模样了。
“小蝶,你不想说点什么么?”酒儿明知故问,故意逗着百幻蝶。
百幻蝶却显得异常平静,毫无波澜。“说什么?你倒霉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不很正常么,有什么好说的。”
酒儿掩面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是啊,我是倒霉,可我没想到那几位仙君会更倒霉,遇上个倒霉鬼求拜,结果……结果哈哈哈哈哈哈。”
酒儿前仰后合,笑到最后是戛然而止的沉默。
长长的叹气声之后,酒儿抖了抖肩膀,“也罢,此庙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咱们去姻缘庙借住一晚 ,明天去同必宗找师父。”
一人一蝶拐了几条街道,大步流星的去了姻缘庙。
前门上并没有人守门,甚至连大门都没有关。
院中有一棵独木成林的大榕树,枝繁叶茂,丝绦随着晚风飒飒作响。垂下来的枝干扎到土里,纵横交错,看似很复杂,却也能寻得条理。
大榕树上挂满了红绸条。
远远看去,像黑夜里一团燃不尽的烈火,连接天地 。
酒儿在树下,垫着脚,随手展开一条红绸好奇的看过去,只见那红绸上字迹娟秀的写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酒儿笑了笑,“甚是美好!”
转身向上看去,头顶处有一条分枝,蜿蜒曲折,刚好延伸的位置就在月影中央,“好吧,就你了。”
酒儿被吸引,伸手拉低了枝条,将红绸轻轻的摊开来看。
“沧海桑田,唯你不悔。”
酒儿不自觉的念了出来,顿了片刻感慨道:“真好!”
人间寿数短暂,却不乏如烟火般绚烂的情感。
仙妖灵数漫长,却往往败给了地久天长。
千年间,酒儿在无尽道转世五次,受尽厄运和诅咒,每一世都过的不甚辛苦。
第一世,她出生即父母双亡,身患残疾,受尽叔父叔母的折磨,最终全身溃烂,死在了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第二世,她出生在一处山寨中,出生之后不久,父母意外坠落山崖,好容易跟着山匪艰难的长大到十五岁,却因为无法忍受山匪侵扰残害扰百姓,便暗中向山下百姓通风报信,导致山匪被官府擒住,自己也被挂在城墙之上受乱箭穿心而死。
与轮回道不同,无尽道的转世都是带着前世的记忆的。
一切的苦痛都会被刻在骨子里生生世世的带在身上,擦不掉抹不去。
遗忘是最奢侈的笑谈,因为无法忘记而一世比一世痛苦,所谓的转世,只是换个身份,换个花样继续走着早已铺好的荆棘之路。
人无知而无畏,知之,便更生恐惧之心,这种在你心里身体里一点点割肉削骨的折磨才是无尽道人神共惧的地方。
酒儿在漫天急风骤雨中绝望的嚎啕大哭。
天地间唯有渺小,小到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哭声。
第三世跟着神医修习了医术,尝百草到全身溃烂,悬崖摘草药更是多少次摔断了腿脚,悬壶济世了半生,却因为没能及时制止一场瘟疫惨遭世人唾弃,甚至冠以妖孽,祸国殃民的称号。
她被当朝皇室关在笼车里游街示众。
就连先前受过她救治过的人也都向她投去了烂菜,剩饭。
“鸡蛋?这么珍贵的鸡蛋你们也舍得扔?”酒儿苦笑,抿了抿淌在嘴边的蛋液,一股子腥味混合在更腥的血液里,被深深咽进了喉咙中。
一块块大石击打过来砸在身体各处。
百姓的咒骂声好似浪潮,前仆后继。
那场瘟疫死了太多太多的人。
恐惧,绝望依然存留每个百姓的心中难以消磨。
人们痛恨自己在灾难面前的渺小和无能为力,可他们却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将一切怨气都撒到一个酒儿身上。
他们不在乎这个人是谁,更不在乎她是否真的十恶不赦,他们只是需要这么个无能为力的人来承担他们的怯懦和冷酷,也只有勇于毁了这个无能为力的人,才会掩盖他们的怯懦和阴暗自私。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感染者们被封锁在了一处孤山之上,尸横遍野,惨不忍睹。抛弃他们的是他们的父母兄弟,邻里好友,同窗同僚。
刹那间,平日里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和睦邻里,道义之交都变成了闻风丧胆和避而不见。
那些没被感染的人们似乎比孤山上的人更绝望。
因为他们不仅要承受来自瘟疫的恐惧,还要面临着心底那份冷漠的煎熬。
酒儿从断崖处艰难的爬上了孤山山顶,每一寸土地都被尸身覆盖,苍生在哀嚎,世间在悲鸣。
酒儿站在尸山之上摇摇晃晃。
拼尽全力终于将瘟疫制止住了,可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却再也无法挽回。
酒儿被官府扣押的那天,不是没有百姓前来求情的。只是求情的声音太过渺小,很快的那么一点点的正义之声就被埋没在了失去理智的责骂之声中。
官府需要个替罪羊来平息百姓的怒火,百姓需要个替罪羊来为自己冷酷和残忍找个合理的借口。
惊雷落下,不知道哪里飘下来一朵小花,落在酒儿的鼻尖。
这一幕与第五世的今日如出一辙。
酒儿轻轻拾起小花,淡淡的笑了笑,“果真是有缘呢,真好,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