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只公鸡般大小的乌鸦落到了废墟的高墙之上,它的黑色在周围正融化的积雪中显得格外扎眼。
两只深红色的眼睛里,映出空地的画面,灰白二色的画布上,那棵红色巨树的丝线在微风中轻晃,远处两个人朝着营地出口的方向渐行渐远。
江鸣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乌鸦的方向。
他和乌鸦遥远地对视着,他能看到乌鸦,也能以乌鸦的视角看着自己,视线在两双眼睛之间来回震荡,像是灵魂的共振。
“很厉害吧!我们可以和这只乌鸦通过生物电磁波共享视觉,从旁观者视角看自己,的确是种微妙的感觉。”夏娃在一旁轻快地解释道:“你可以试着控制它,让它去探路。”
江鸣凝神试了试,但连一丝联系都没有感觉到,只能被动接受乌鸦传回的画面。
“还是你来吧,我先学会顺畅地走路再说。”
话音刚落,画面中的视角就发生变化,变为一幅荒凉的景象,然而乌鸦远远不止一只,他甚至能够听到乌鸦在周围聒噪的声音。紧接着,更多的画面传回,交织成繁杂的影像,画面叠合在一起,逐渐拼凑成一幅立体的画面,视野足以覆盖方圆一千米的范围。
江鸣几乎是以上帝视角在审视着一切。
收回注意力后,江鸣全身心投入到行走这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情上,他就像是一个正在做康复训练的病人,到窝棚的短短一百多米的距离,竟然就走了十多分钟。
他其实可以走得很快,甚至是小跑,但并无法控制姿态,极易摔倒,跑起来就像是一只丧尸。
而他是想要完完全全掌握这一具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根肌肉纤维,因此每一步都要力求精准,像是在用蛛丝牵引提线木偶那般小心翼翼。
停稳步子,江鸣站直身体,用目光搜寻着什么。
面前的一片窝棚已经被冬天的积雪压垮,石块倾倒,顶棚溃烂,屋内的坑坑洼洼之中积满了雪水。
江鸣诧异道:“章思萌的尸体呢,营地那些人的尸体呢?”
夏娃为了顾忌江鸣的感受,说得很委婉,“他们已经成了我们的一部分。”
江鸣神色木然,“虽然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但这样也好。”
现在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白,已经失去的,终究回不来,但还能挽留的,拼上所有,也要去留住。
江鸣翻找到一身衣服,套在身上,花了半天的时间,攀爬上了高墙,看向望江山的方向,他只是稍有停留,就重新出发。
接下来的路程漫长,但江鸣的步伐愈发坚实,从容。
……
此时,远在几十公里之外的望江山。
山上的积雪没有那么容易消融,依旧将生命的痕迹遮掩得严严实实,而在巨大的花岗岩山体之中,有一个人为挖掘的巨大洞穴群,说是地下设施,但更像是自掘的坟墓。
“兰姐,还是联系不上西南地下城吗?”旁边一个干瘦的大高个佝偻着身子,扶着墙壁问道,语气虚浮,仿佛随时都要背过气一样。他的身形在昏黄的白炽灯下,在逼仄的小房间里投出细长的影子。
兰馨摇摇头,干枯的头发被污迹板结在一起,充满韧性地晃动着。
二人此时的状态都极为狼狈,容色枯槁,身形瘦削,皮肤呈现一种蜡黄色,身上还是穿着以前的那一套公务西装,但已经肮脏不堪,身体撑不起西服,更显邋遢。
很难想象他们以前一个是气质不凡容貌出众的特情处花旦,一个是肌肉健硕的退役特种兵。
兰馨不死心,重新插拔了一下线缆,又重启了手提箱造型的通讯终端,微调之后,把耳机贴近耳朵,但只听到了无应答的提示音,随后就只剩沙沙的底噪。
突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看来,西南地下城是真的抛弃我们了,妈的!”
说话之人正是以前的江城市警察局局长,这个中年男人并不像兰馨他们那般瘦削,但也瘦了一圈,不再是以前那种大腹便便的油腻样子。
他站在铁门边,身后跟了七八个人,有以前的领导班子,也有端着步枪的武装人员。
兰馨挺直身子,用坚定的语气道:“王局,西南地下城没有抛弃我们,只是通讯中断,无法联系上他们,应该是外面的卫星天线坏了,需要去修理!修好就能联系上了!”
“臭婊子!”王局长一把薅住兰馨的头发,把她往地上一扔,“你当我分不清通讯中断和拒接吗?”
“狗娘养的,说什么配合他们的行动就给我们提供物资和技术支援,到头来都是狗屁!”
接着他恶狠狠瞪着兰馨,“白留你们这么久,要不是你这娘们在西南地下城挂着名,早就把你给解决了!”
“现在她已经没用了吗?”王局身后的刘市长从人群中探出脑袋问道。
“没用了!以前都是通过她和西南地下城联络,现在我们被西南地下城抛弃,她也只是一个弃子。”王局的语气缓和了些,又低眸看了兰馨一眼,“以前多俊的一个娘们,现在这模样,真是可惜。”
说着,他还嫌弃地把抓过兰馨头发的手在墙上蹭了蹭。
“那就把他们关这儿饿死吧,然后扔去肉田。”刘市长看着眼前这位以前的同僚,语气惋惜道。
她对兰馨说不上怜悯,只是在替自己感到悲哀,同为女性,在末世里的境遇都可谓凄惨,她只是看上去体面一些。
王局长没有反对,只是让人把铁门锁死,然后带人离开了。
兰馨支起身子,半天爬不起来,高瘦男子很艰难地把她扶了起来。
“袁山,看来这回是真的要死了。”兰馨苦笑道。
“操!”袁山不忍骂了一句,“首长为什么要抛弃我们?开始我们那么多人,现在就只剩咱俩了!”
“其实,当初他让我们留驻望江山,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我们从来都回不去,他们也不会提供什么帮助。”兰馨垂眸,“不过,倒是这层关系让我们活到了现在,不亏了。”
袁山也很清楚这点,他们对于江城市这庞杂的利益集团而言,只是外人,所谓的“上面的人”,不过是国家机器给他们的依仗。
现在的世界,早就成了一座座孤岛,只有庞大如西南地下城这样的地方才能维持基本的文明和秩序。
而在西南地下城拒绝建立联系之前,文明的余晖还能照射到望江山避难所来,可现在,最后的一抹光亮也消散了。
“袁山,帮我!”兰馨突然挺了挺胸脯,然后踮着脚吻了上去,“趁还有点力气。”
她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为什么会突然涌现出这个荒唐的想法,但只是顺着去做了,也许是因为生命即将抵达尽头,想再绽放一次吧,就像是开花的竹子。
两具干枯的肉体很快就赤诚相见,交融在一起,像是两根缠绕在一起的老树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