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一瞬间的失神,让左懋第心中掀起了惊天骇浪:
‘天啊!
陛下当真全歼了清军?
那可是整整二十五万兵马啊!’
作为主持与清廷谈判的使团主官,左懋第自然知道清军究竟派了多少人西进。
在没有进入京师之前,他最后一次接到阮大钺、马士英密探送来的消息——
清军准备了不少于25万大军,遮遮掩掩的,却对外称为五万。
弘光朝廷的主战派,虽然不能压倒江南文官集团……
然而,能够成为朝廷第二大党派的他们,实力并不算太弱。
纵然清廷极力遮掩兵力数量,对于到了一定层次的“上层人”来讲,却是能够判断清楚的。
江南主战派,给他的军情判断很清楚:
多尔衮出动的实际兵力,最低二十万,预估在25万以上。
多尔衮的目的,就是占据了山陕的李自成。
作为最出色的外交官,左懋第明白,清军这个举动,这是最符合夺天下大势的。
只要山陕在手,没有后顾之忧的清廷,就可以着手鲸吞天下了!
这是有战略大师在指导啊!
以他对清廷的了解,这个战略的提出人——必然是洪承畴无疑!
一直以来,这件事压在了左懋第内心深处。
每一个出色的外交官,都必须是最出色的战略大师。
明白内外环境,明白山川地势对国家的影响,才能做好了外交大事。
左懋第夜不能寐,生怕清军真的完成了战略布局。
以他对南明朝廷的了解,一旦清军真的掌握了山陕,江南就完了……
却不曾想压在他心底的大事,竟然在李建泰劝降的时候,被自己无意间给套了出来!
皇帝陛下,竟然打断了清廷鲸吞天下的野心!
哈哈哈!
痛快!
这一刻,左懋第恨不得痛饮三天!
哪怕是让他立刻去死,他也愿意了。
左懋第脸上的喜色,怎么都抑制不住。
得知了这个惊天大事,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了。
死了又如何?
我死,不过少了一个叫做左懋第的人罢了!
我死……
纵然下了18层地狱,我也是笑着死的!
左懋第仰天大笑:
“哈哈哈!
哈哈哈哈!”
这可是天下存亡……
这可是汉家江山存续……
这可是祖宗家国得以保全的大事啊!
刹那之间,左懋第明白了崇祯皇帝为什么选择前往南阳盆地了。
只有那个四战之地,才能快速穿插秦岭雄关,斩断清军的触手!
不愧是天下灾患17年,还能稳稳抓住皇权的朱家狠人啊!
……
左懋第套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
而李建泰一张脸已经黑成了猪肝色。
他冷哼一声,掩面而退。
完犊子了……
这一下,不但没有完成皇父摄政王主子爷的嘱托,更是还让左懋第探知了朝廷虚实……
我完了……
这一下,皇父摄政王……还不知道要怎么惩罚自己呢!
李建泰刚走到院子里,左懋第就大笑着走出了会客室。
然而,只是一眼,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原来,就在刚刚,有个使团随员,已经被李建泰的随员劝动,当即剃了头。
左懋第大怒,下令将那人抓住。
随员梗着脖子:
“左先生竟然不知天下兴替?
清廷代替大明,乃是天道轮回。
我这是弃暗投明……”
“住口!”
左懋第勃然大怒。
他满脸鄙夷的呵斥道:
“国家兴替——
国运之盛衰尔。
在天!
道义廉耻——
为人臣子之大节也。
在心!
左某人不知国家兴替,却知人臣本分!
先生可知兴替,不知——先生知不知廉耻?”
左懋第一席话,噎的随员无言以对。
左懋第指着主厅。
墙上是左懋第画的苏武牧羊图。
这是左懋第被软禁后,用以明志,表明自己心迹的自画像。
那图中画的是苏武被囚北海数十年,始终心向大汉江山,不曾屈服。
实际上,画中的人脸,却是左懋第对着镜子,画的自己……
左右两侧,更是书写了一副对联:
“生为大明忠臣,
死为大明忠鬼。”
随员一看到这幅图,顿时瘫了,止不住就开始哀求。
希望左懋第能够饶自己一命……
左懋第一挥手,对随从道:
“来人呐,此人背叛国家,与我杖毙!”
被困大半年,此时还守在左懋第身边的,大都是没有投降之人。
至于随从,更是早已被左懋第的气节折服。
谁说小人物不知忠义?
国家破亡,江山动荡……
前仆后继,以瘦弱的胸膛,顶住敌人枪口的无名英雄者,漫山遍野!
左懋第一声令下,随从们一拥而上。
当着李建泰的面,将那随员活活打死。
“你!”
李建泰看着鲜血飞溅,被活活打的断了气的刚刚投降官吏,怒指左懋第,却气的说不出话来。
李建泰拂袖而去。
不多时,又有人前来。
却是左懋第屡屡不肯投降,甚至被囚禁大半年,也不能改变左懋第的心意。
多尔衮给他下了猛药。
这到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左懋第的堂兄。
当初,投降了李自成,被命为“密云防御使”的左懋泰。
北京城破,左懋第母亲正在京师。
左懋第无法接走,堂兄又投降了李自成。
左懋第就给堂兄写信,让他代为照料。
未几,老母亲病故,左懋泰更是以子礼,披麻戴孝,扶柩归葬山东莱阳老家。
对左懋第来说,左懋泰不但是他的堂兄,更是有着养母、葬母的大恩。
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左懋泰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
谁知——
“噗通!”
左懋第当即跪倒在地,大礼三拜,嘴里道:
“兄长护我母亲与兵灾之中;
养我母亲与我不在之时;
葬我母亲与我难顾之际……
此乃大恩!
弟无以为报,唯有叩首三个。”
左懋第一丝不苟的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徐徐站起。
只是,一双看着左懋泰的眼睛,却带着几分决绝、几分的哀伤……
仔细去看,还隐藏了几分的……不耻!
左懋泰神色复杂,叹息道:
“仲及(左懋第字),你当真无法……”